颂威鬼才

才情从未有
说故事给自己听

脑袋是自家调查员——
今天须弥和景躲开大失败了吗?

2017曹丕祭文

不死城

·2017-0629祭文

·丕懿现代paro

·而今亦致敬余老师 最喜欢的现代诗人


他照常在早上八点钟出门。周末,又是雨天,平日拥挤不堪的公交车上人少了许多,车速不快,走走停停,不时有一身水气的旅客登上车,再有人离开,来回如是,途经商圈时会偶尔嘈杂热闹一阵子,后来随着成群有人陆续挥手作别,喧嚷车厢又沉静下来,只听得行车声音和窗外淅沥雨声,车顶有千键钢琴由风编曲教雨滴奏起,横吹为笛,平拂是筝,经过些许流淌素音。

终点还远,他坐在车后方靠窗的角落,伸手摸进包里拿出一本文集,就着窗外惨淡天光随手翻看。书不新了,不时撞见折页和细密注解,然而并不是他的。或者说,这个时刻带书的习惯也原本与他没有半点渊源。也许两个人相处久了确实会互相影响吧?他时常后知后觉地揣测。

着实,然后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想到一系列实例,包括熬夜出城,冻得手指通红也要坚持拍摄难得一见的星野,包括消遣方式从宅居赖床变成各种展览各种博物馆,包括读些自己曾经丝毫没感觉,总认为是为赋新词的文集诗集——噢,那人也自己写点这种东西,曾小有名气,虽然更多是自娱自乐罢了。

这个人啊。从相识或是说更久之前,直到最后,都一直是个文艺气息泛滥不成样的人呢。如是思忖下了车,撑开雨伞,他熟门熟路踏上覆有卵石和草叶的山径。路滑,不时踉跄,雨水濡湿剪裁笔直的裤脚,一点一点洇开来,布料湿漉漉贴上冰凉小腿。

到了。是片高地,没有海,但能望见湖,和夏日每个早晨的第一缕阳光。他知道他会喜欢的,而且,在身旁林立石碑字迹中他窥得邻居们的故事,那亦是些生命如诗的人,他们也喜欢这里。

斜前面,是个刚读音乐学院的姑娘,拉得一手好大提琴,在前年某个摧心折骨的雨天倒在某个泥泞路口;隔壁是个摄影师,稍早些时候露营中出了意外,安放在这儿的仅有残破相机和一本影集;再向前一点有位年前刚走的老人,他的真迹曾万金难求,而今也平平淡淡归于每人一平米的土地,也许在这,他还能与这些忘年的孩子们聊聊热爱的东西,也算排解一下每人久久不见亲旧的寂寞。

挺好的。他毫不顾忌地随便坐到石碑旁边,瘦削背脊蹭上那人的诗和字迹。不同于本尊的散漫自由,反倒是清秀整齐得教人惊讶。那是玩世不恭躯壳下自古遗留的,异常敏感而荒寂的灵魂也说不定。

包里有半袋用保鲜袋装好的葡萄,他一手举着伞单手拆了,伸直胳膊将它们一颗一颗滚进空空如也的石盘。除了他以外依旧没人来看他。洛城离家太远没有归期。这曾是他们的异乡,而今因着他的沉睡成了故地。所以,早就开始学着习惯这城市的喧闹,忙碌,和暴躁无常的雨季。

“这都多少年了……该说的也差不多了吧。”

长出一口气倚上冰冷石碑,后背衬衫顿时洇湿一片,水珠顺腰线淌下。他阖着双目似无觉无知,眼前却隐约仍有暗沉的天空和连绵雨雾,氤氲不绝。

“……我挺好的。”

七年,亦或是八年,九年?连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。只记得分开的时间比两人一起的时间还要长,时光倏忽而来,无迹而去,一年一年逃得愈加快。明明转身望一眼碑上残铭便可得到答案的不是吗。他不,宁愿让盲目计数继续模棱两可。反正很久了,山坡上越来越多的住客留下,腐草为萤,亡萤为火。离人成骨,枯骨成尘。

“这世界,许多灵魂忙着来,许多灵魂忙着去”。不过是个谁先谁后的问题。他明白。世上哪有这么多同年同日的巧事,免不了说不定让谁等谁一阵子——只不过没料到会等上那么久罢了。

可谁又说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呢?学着将记忆收敛进无光角落,本以为蒙了尘,失了关照,便能同阳生植物一般缓缓枯萎,不至于锲而不舍霸占心尖血肉;然而总有一些细碎东西,冷不防卡在眼里,于是处心积虑想要掩藏的种种,便如临水之花扑面而至,再次攻陷心底破旧不堪的城郭。

也许能努力让自己不再记起,但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。

这又有什么办法呢。思虑及此他反倒悄无声息地笑开,发自内心地,连带眉眼线条也温软几分,将雨季里清冷面容涤荡得和煦。以及,或许……或许他就是适合留下的的那个吧?那人的细心程度总是忽上忽下,保不准最后那被诗和远方填满的大脑里剩多少空间给他。

那样的话,可就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啊。他自嘲道。也许那人还会充分发挥文学天赋给自己洋洋洒洒写诔作祭,也许会突发奇想在自己碑前玩口技,直弄得他在那个世界也不清净;也许心灰意冷便会背上家当继续漂泊,也许,新人换旧人,再离开,再相遇。

……总是有这么多的也许,又是一个与他一起时养成的毛病。不应该再如此胡思乱想了,无论如何,再怎么多的臆测,再怎么复杂的构思,对于事实亦是无补,反倒徒添无能为力之感。起风了,雨珠斜斜打下挂上发梢和睫羽。他眨去视线中的雨水。多熟悉的雨啊,洛城夏日的标志。自大陆的存在至气候变化的末尾不变。伞下自然的保护动作,楼下便利店里热腾腾的关东煮,冒雨狂奔相遇尝人唇上滚烫的水渍,还有无数个雷鸣而格外安心的夜晚,雨在房檐急急地叩又密密地弹,拥挤却不显杂乱的公寓安如不会受任何风霜侵袭。

现在,现在呢,葡萄色的长伞溺水般紧握在手里教风雨打得欹斜,便利店常去,关东煮则不怎么吃了,雨水入喉也再无记忆中腥甜血气。其中一人搬出去,寻得更加安稳无人打搅的住所,隔绝于世外教人找不见,以至于只有他偶尔来探望。人是物觉非,熟悉的东西渐渐变陌生,不知是它们变了,还是事物无情只衬得生如逆旅。要等到再有好久好久过去,小店会搬,伞会被焚烧后深埋,待土层用漫长时间将它降解,曾经的住所会有下一个主人,而他终于在现在所处的位置与他重逢。扫墓人去后,风会吹散所有的故事和挽歌,歌诗悠悠飘荡融进云霭不见。

一切如是。他是如此,那人是如此,古今中外芸芸众生亦是如此。他突然莫名想到先前翻过的句子,南山何其悲,鬼雨洒空草。

南山何其悲……南山,南山有什么可悲的呢?

无情最是台城柳,春荣秋衰年年如是,任你芙蓉如面或荒冢旧坟,从来改变不了任何事物的轨迹。

叶生了又落了,人来了又去了,而城还是城。

唯有人,悲时悲事悲人悲己,稍不注意,便搭上一生的时间。

“子桓啊……你可有够烦的。”

他笑叹,起身下山去。

雨声如昨,江川亦如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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