颂威鬼才

2018曹丕祭文

万古

·2018-0629祭文
·曹丕中心史向

我执残简半阙，焚梅煮雪，溯洄而归，于万古众生里，寻吉光片羽，举世无匹。
而何人，有幸寻得你？

——“孤魂野鬼，不得相犯，呜呼哀哉尚飨！”
他醒，于荒凉躯壳脱身而出，正夤夜沈深时。
不周之风自万古啸然而来，不知其所止，不得其所源。
山鬼涕泣，风雨弥天。

亡故后的归来似一场新觉，失了病痛时焦灼昏沉，反倒周身浸润似有似无轻畅明朗，视野亦清净几分。四面是熟悉的殿，雕栏玉砌，素白宫灯在夜风里窸窣摇曳，于地面投下淡墨的影，烛泪流了满盘。
他回身望自己，生命流逝后的人有种不可言的苍寂，除此之外眉眼神情倒并未显出何异样，安静得如熟睡般。
便是将永恒的眠称作死亡罢了。古人诚不欺我也。
人生如寄，多忧何为？
由此他不禁带了丝释然笑意，索性就着入户明月清风席地而坐，坛上酒香袭人。
今我不乐，岁月如驰。
那不如赶在冥府相唤之前，好好品上一杯。

人在死去之时，记忆确是会突然活色生香的，甚至会正因着这汹涌而来的回忆而措手不及。一生之景在眼前掠了个遍，四十昼夜八十晨昏，也曾勾心斗角人心不可测，也曾征战拓宇垂衣御八荒，起的落的，哭的笑的，不知是不是回溯得太快了呢，现看来如蒙了层薄雾，连当初只道最刻骨的片段也恍惚不真切。
而偏偏就是这些许模糊记忆，撕扯衣袖，束缚肢体，直至心扉，勾出人本能里最最隐秘的不舍来，向人道，你要走啦，可你多不愿走啊。
寂寂回望，空泛手掌也再掬不起半捧洛都月色，稍一抬手，便灭了。
舍得，教他如何舍得。
佳酿斟满，举杯对月，此去一别经年，长夜迢迢，红尘珍重。

悬腕再灌第二杯酒入喉，辛辣而馨香的味道，不由得念起同享金麟之人，尚未得势时日里，他们也常在如此静夜把酒共饮。未来的王那时迷茫低落，友人信他，他自己却不知能把彼此带到何方去。
好在，无论带到何方，旌旗蔽日时也好，流离失所时也好，宫闱深暗不知何处可归栖时也好，为手中皇图霸业劳神至天明时也好，总会有人在身边。或是默然相守，或是共立风刀霜剑，或是共度离别。
我亦飘零久，深思负尽，死生师友。
这些人陆陆续续地出现在他促如惊鸿又长如日月的生命里，花开花落，一路上起起跌跌。
昔日相对，沙场烽火侵胡月，朝堂深暗人心轻。他们便如此扶持着一步步走上来。
今日相忆，潇洒的，郁结的，奈何言不由衷。
不过如此，将相块垒，帝王心事。可知不可解，可念不可说。
敬一杯给挚友，你念诵我诗句的夜里，我会入故人之梦吗。

再斟一杯罢，踏上悠远黄泉路前不醉不休。敬山河依旧，几千年如一日，几万年亦如一日。
转眼看来，他们这几代人来来去去，烽烟倥偬风雨飘摇，城头易帜若日月出落，到头则由不得谁指点，反倒是江山漠然看众生纷纷扰扰若戏剧一幕幕过场。
自古至今，无未亡之国，无未发之墓。昔年与兄长手植的柳，如今亦蓊郁葱茏钟造化之灵秀。
所以啊，四十载若白驹而过，该拼命争的也争了，该认命放手的也放了，而今方知万事空，兜兜转转，到头来究竟能剩些什么呢？
哪有什么视死如归，世间所谓落拓，也不过缘于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，而又偏偏总有些人，能在这无可奈何的罅隙之间作出番想做的事，好在真正离开的时候，能问心无愧上路不回头。
——正如他又确确实实在这人世间走过一遭，做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事，爱愿意爱的人，功业不多，悲欢离合则尽尝。
如此便罢了，不负己，不负人，不负天下。

该走了，东天泛白，隐约有破晓之意。
他最后一次闭目念，高堂之上人山呼喊的万岁，败军之际扶上马的坚实臂膀。鎏冕长长垂下遮半卷朱批，霜天里独吟的诗，有人夜中为自己熬红眼眶。
再会，这光焰鲜活的——
万古人间。